我一直喜欢往事，比如往事中的从前，离绿水青山都很近，更主要的是骑一匹瘦马，把自己简单地放在马脊上，风刮着青草的气息，驮着我和比时间更清醒的天空，在人世间，我走我的长旅。

时间对人的侵入，说到底是情感的侵入。我出生在马年，一匹神秘走兽。在人间，当夜晚隐身于朝露，我的出生以一双赤足走来，没有异相。

童年时站在半山腰上，看风从谷底扬起，风涌浪一般拂过坡谷，涌浪一般冲上山梁。那哪里是风，是一群马，张着扩大的鼻翼，它们奔驰而过，轻灵得让我啜泣。马风起云涌走过，在我的往事里。

峰谷之间，假如有灵魂生成，达达的马蹄能够敲醒。

生肖，这人类世界的奇特现象，不仅中国有。费尔巴哈在《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》下卷指出，“人之所以为人，要依靠动物，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，对于人来说就是神。”生肖起源于人对动物的崇拜，世界大同。

我的马神，你藏满了我命运密码的天机，我走，我觉悟，我庆幸出生在穷人家里，我虽然不能把一生的悲喜交给泥土，但是，马护佑并告诉我，只有劳作，才能知道季节的冷暖。马，山脉一样引领我，顺着谷地，我再一次看见了我的村庄。鸟在噪月，冬暮噪雪，村庄里的人已经走远，没有声音的村庄，风把地上的干草刮乱，四面环山，一条小河浅浅地流动，藏在天地旮旯里的村庄是富足的。晴朗而平静的四季交替，一只看不见的有劲的手一拽就灵，拽走了乡下人的日常。村庄里空出的地面上，夕阳，没有多少人能自觉敛目不视，任何一种画面，都私属于一定的目光。谁会在乎一座村庄的消失？敞开在眼帘前的冬月见寒，一年之中辛苦的月份已经过去，愣愣神，那一轮月，依旧亮汪汪。

我就是那匹老马呀，就想找见一个人说说耕作的事，想找见一个人扯一扯闲话，流动的炊烟和晚风被一群麻雀代替，像涨潮一样，它们一串串叫着，让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土地跳动的心脏——开始一阵阵惊慌。

青年时我读李贺的《马诗》，押着汉字的韵脚，精神深处的诗歌。如果让我回到唐朝，我愿意做一件三彩，一只陶马，不去糟蹋和消耗五谷；如果可能，我要嘶鸣一卷经文给不通佛语的月亮，并用我的脊驮着携雨的云走往干旱的地方。

“此马非凡马，房星本是星。向前敲瘦骨，犹自带铜声。”（唐 李贺《马诗》之四）。

如此喜欢。哑默的空气被撕裂了，在视觉里留下鳞状的踪迹，让我冥想云的波纹。

马是我的神。

马从历史中穿越而来。

最早的形象见于甲骨文，一般都状其侧面，发展下去又见青铜器上的狩猎图，马的形象被结合在复杂的图案中。从著名的四耳猎盂可以看到，马，甲骨文先书后契，铜器图文先画后刻，一路而来，马在艺术中滥觞。

唐王朝为了开拓疆土，巩固国防，如此重视骑兵力量。唐明皇开元初有马二十四万匹，开元三十年增加至三十五万匹，天宝十年据陇右牧使报告，仅这一牧区就有马三十二万五千匹，偌大的马群都是唐王朝的保卫者。

世界上如果有一种动物既懂人性又善用骨力追风，那便是马。“顾自清高气神稳”，唐王朝辽阔的疆域，被六匹骏马驮着疾驰，一个王朝，那些吟诗的唐公子，缎子一样的吟咏，最后石化出了雕塑的悲伤。

马到成功，被文人墨客写坏了的一句成语，有动感的场面。杜甫在《兵车行》中写：“车辚辚，马萧萧，行人弓箭各在腰。爷娘妻子走相送，尘埃不见咸阳桥。”是战争肆无忌惮的驰骋。

秦始皇于统一全国的第二年，公元前220年到威海荣成成山头拜日，古人认为是太阳启升的地方。旅途中听说女娲补天时遗落下的花斑彩石，能保佑江山稳固，便专程前往礼拜。回朝后果然有如意事发生，龙颜一时大喜，昭告天下作诗庆贺。有聪明人徐福献诗曰：“万马千军御驰道，始皇拜石得成功。”这首贺诗没得到秦始皇的青睐和众人的喝彩，但花斑彩石所在的附近沿海却因此有了“马道”。徐福后来成就了中国最早的政治神话。这并不单单因为徐福以后的几百年时间，世界太混乱。最主要的是帝王始终没有从徐福身上终结自己的愚蠢，恰恰是民间不断演绎出一些“汗牛充栋”的小人物作用着帝王的江山。

时光迅即抵达元朝，戏剧艺术家关汉卿慧眼识宝，由“秦皇拜石”的典故创造出了“马到成功”这个成语。他在元杂剧《五侯宴》作品中第一次写下：“有五百义儿家将，人人奋勇，个个英雄，端的是旗开得胜，马到成功。”

元·无名氏《小尉迟》第二折：“那老尉迟这一去，马到成功。”

马到成功！用到现在，突然发现辜负了马神赐的功能。

这一生一直拽着一匹走马的缰绳，它牵着我顺着大地的骨缝走出村庄，走往远处。然而，可供我耕读的不是远方，我的心跳一直诱我怀乡，我不能遗失我的马坊，还有那马粪和谷草的清香。老马识途，庆幸它从未让我脱离季节。想起今夜的小米稀粥，想起简单从没有多余话语的娘亲，如一匹马不能失去丘陵，我的走马盯着村庄白天和夜晚的容颜，告诉我，丢失一座村庄比一座城市更为重要。

行走的蹄脚是养不住的，风也是养不住的。

马，马神，生肖属马人，马蹄踏着鲜花走过大地，我愿我是村庄里一个马年出生最浪漫的人，我的走马牵着我就这样行吟大地，就这样孤独成一张剪纸。决定一种经历的拥有和开始，我从不怕失去形象的重量，只要在大地上，在阳光随便一个切面，我和我的马神说：兄弟，大地是我们的长旅，搭伴儿走哇！（葛水平）